為要尋一個明星賞析 處在掙扎和戰斗的歷史境況中的現代中國作家,大多數人不是通過營造獨立的藝術世界來與外部現實中的黑暗、庸俗和守舊的生活世界相對抗,而是把社會內容、信息的要求高懸于美學要求之上,總是想把廣闊的生存現實和社會經驗意識納進藝術的內容之中。與這種創作現象相對應的,則是形成了一種只重視內容形態而忽視美感的文學批評。例如茅盾,他在論述徐志摩的詩歌的時候,就很不滿意《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》一類輕靈飄逸的抒情詩,認為“圓熟的外形,配著淡到幾乎沒有的內容”,不足取。這種創作和批評潮流的直接后果之一,是影響了純粹藝術品的產生。純粹精美的抒情詩不多,純粹的抒情詩人更少。
但徐志摩算得上是現代比較純粹的抒情詩人,《為要尋一個明星》也是比較純粹的抒情詩之一。所謂比較純粹的抒情詩,瓦雷里認為這類詩的追求是“探索詞與詞之間的關系所產生的效果,或者說得確切一點,探索詞與詞之間的共鳴關系所產生的效果;總之,這是對語言所支配的整個感覺領域的探索。”(《純詩》)就是說,它不是直接地承擔這個生存世界的實在內容,而是探索語言所支配的整個感覺領域;既包容、又超越;最終以一個獨立的藝術與美學的秩序呈現在人們面前。
不是現實世界的摹寫,而是感覺領域的探索;不是粘戀,而是超越;不是理念與說教,而是追求詞與詞關系間產生的情感共鳴和美感;——這就是比較純粹的抒情詩,它的最終評判,是離開地面而飛騰起來。在這個意義上,徐志摩的《為要尋一個明星》算得上是一首比較純粹的詩。在這首詩里,拐腿的瞎馬、騎手、明星、荒野、天空、黑暗,這些具體的意象全不指向實在的生活內容。凡非詩的語言總會在被理解后就消失,被所指事物替代;但在這首詩里,情形恰恰相反,它使讀者對言詞本身保持著持久的興趣,在言詞的經驗之內留連。它讓讀者相信詩人真正鉆進了語言,把握住詞語功能的生長性,到達了通常文字難以達到的境界,——讓讀者感到詞語與心靈之間融洽的應和,讓讀者體會靈魂悲涼而又美麗的掙扎。“為了尋一個明星”,這“明星”意象的隱喻是不確定的。但讀者可以感受到它與尋求者之間的嚴峻關系,黑綿綿的昏夜是對明星的一種嚴絲密縫的遮蔽,而執著的騎手卻尋求它的敞亮,這中間隔著的是黑茫茫的荒野,騎手的胯下卻是匹拐腿的瞎馬。想往和可能之間的緊張關系就這樣構成了。至于這種意象關系中的終極所指,讀者去意會就行了,根據自己的經驗去“填充”就行了:理想,美,信仰或者愛情,甚至現代詩人的自況,等等,均無不可。它可囊括其中任何單個的內容,但任何單個的釋義卻無法囊括,——詩已經從個別經驗里飛騰、超越出來了。這里是一種詩的抽象,建構成為一種人性經驗的“空筐”,裝得下豐富的人生表象。
然而這是一種詩的抽象,詩的凝聚和詩的創造,不似哲學把經驗提煉為一句警語,而是將感覺和經驗轉化為意象的創造和結構的營建。像詩中的意象非常具體、生動、澄明一樣,詩人組織了一個線條明晰(單純潔凈)的情節來作為詩的悲劇結構:向著黑夜→沖入荒野→無望在荒野→倒斃在荒野。結尾寫得最為出色,它像一幅震撼心靈的油畫:“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,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,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。——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!”猶如基督受難圖一般,以無聲的安詳表達殉難的壯美。那“天上透出的水晶似的光明”,是對明星尋求者靜穆莊嚴的祭奠,也是徐志摩作為浪漫主義詩人的標志?少F的是畫面如此靜穆,水晶似的光明只有天邊的一抹,因而更顯得神圣而又高貴。
情節與純粹的抒情詩通常是矛盾的。情節和事件像走路,要有起點、過程和終點,而情感的抒發卻像是跳舞,目的只是表現情感本身的價值和美,它的姿態、色調、質感和律動。但這首詩處理得很好。這里的“情節”不僅是根據經驗和情感虛擬的,為情感的展開與運動服務的,而且是內斂式的,像人體的骨骼,完全被血肉所充盈。不僅如此,在演奏這種情感時,詩人采用了一種復沓變奏的曲譜式抒情手段;每段的演奏方式大致相同,從一個意象出發、展開,又逆向回歸這個起點。但每一個回歸都同時是一種加強和新的展開。這樣,就使每一個詞都在“關系場”中得到了可能的功能性敞開,并讓讀者的經驗和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調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