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和家里失去聯系已經很多天了。沒有人清楚他的動向,更沒有了解他的真實處境。人到中年,上有老下有小——這種平常幸福,在困境的時候也是莫大的壓力和包袱吧!他躲開父母和孩子,選擇了一個人沉默地面對一切。
從小到大,這是他最任性的一次。
或者,也是他人生中最難的一關。
我和他出生在同一個家庭,擁有同樣的父母,在同樣的環境里長大。他比我大兩歲,是兄長,也是我童年時期的王。父母是典型的湖南人,有根深蒂固的“重男輕女”的思想,這一點,一直讓我滿懷嫉妒與悲憤,也促使我多年來從不敢輕慢自己。我試圖向所有人證明,我在每一方面都比他強,憑什么你們的眼里只關注到他呢?
于是,他也是我少年時期的一個坐標。我沒有偉大的理想,但從小就有“只要比他強”的虛榮。
要達到這一目標一點也不難。他倍受父母寵愛,只要有求就會得到相應的滿足。父親遺傳給他的中庸之道,讓他自小就崇尚無為。他的人生哲學在某些方面是很成功的,擁有異于常人的樂觀心態。他強勢,沒有任何人能左右他的想法。父母在他的面前從來就不像是父母,他們把他當寵物——寶啊寶啊,喊了近四十年,原則上沒要求,道德上沒底線,一切只要他開心。
幼年的時候,作為旁觀者,感受他與我待遇的迥然之別,我滿懷敵意與小心眼。我們彼此互為對方人生中的參與者,也是彼此成長的參照。
他每走一步,都有父母在耳邊萬般叮嚀。他們怕他吃苦受累,哪怕只是些微的閃失,對他們來說都是天大的疼痛。物質上,他們對他更是有求必應;精神上,他永遠都是他們長不大的孩子。每次,他有新的想法和追求,他們總是把事情最壞的結果先擺出來,然后告訴他做這個不行,并強調——你,肯定做不好。
與此相反,對于我人生中每走的一步,父母永遠持有統一的態度:你做什么都行,反正我們管不了!
他每遇挫折,父母總是第一時間到位支持。要錢出錢,要力出力。在他們看來,一切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這個寶貝得個萬全。所以他經歷豐富,做過很多行業,卻從未在任何領域有屬于他個人的成功。每次,總是一遇到瓶頸,他就迷茫、迷亂。他從未試過完整的經歷一次從無到有,每一份經營都敗在半途而廢。
而我,每遇低谷,每逢絕望,父母會給我更大的壓力。如果我無處可去,他們的家絕不會為我留一張床。因為,女兒大了,18歲之后,就已經是外邊的人。
他參軍到部隊,原本是最好的鍛煉機會,應該在一個集結雄性激素的氛圍里練就一副男人的筋骨。但,他還沒開始吃苦,父母就已經崩潰。長篇累牘的家書每一封都寫滿思念與絕望、連綿不絕的錢銀支持更是不在話下。他們愿意多花錢,只求他少受罪。于是,當他三年兵役期滿,帶回來的也是三年的享樂追憶。
從小我們家境殷實,他的起點比同齡人高。
等他當兵回來,父母陷入婚姻危機,放棄了原本的生意。
父母在此后的婚姻中各自為敵,卻只在同一點上始終默契。他是他們的寶啊!于是,他們再難,不讓他為難。依然是想盡辦法圓他的一切要求,扶著他走,抱著他走。不管他做什么,他們沒有安寧過一分鐘。擔心他做不好,做不長久;擔心他被人騙,被人陷;擔心他出門吃不好,睡不夠;甚至在他婚變的時候,他們居然還擔心——男人身邊沒個女人不行。那時,母親對我說:“男人和女人不一樣,男人離了女人,一夜都不行”。
我單媽多年,他們不擔心,不操心。
他們只埋怨我總是不夠好,不圓滑、不世故、不成功。
他在父母的保護下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原本的顏色,多次的失敗經歷也讓他從自負中黯然退下。而我在一路的自生自滅、自救自助中成長為完全獨立的自我。今年五一,他來我身邊。敏感的我發覺到了他的深度變化。
變得話少,不再談他的想法和打算,“反正計劃趕不上變化”;對我特別照顧,每一個細節,他都能想到我,吃飯為我夾菜,晚上出門為我添衣。在金海岸海邊,我看著他憔悴的背影,內心唏噓感慨,長嘆一聲。
“你知道嗎,我從小都很羨慕、嫉妒、恨?只是因為我是女兒,所以得不到他們任何形式與精神上的理解、支持與幫助。”現在回想起來,這個話實在是不應該對他講。我以為自己再次獨闖一片天,并且能漸漸走出自己的顏色,這應該足以刺激他向我學習。如果我可以,你有什么理由不行?這樣的思想過于主觀,也完全沒有顧慮到他當時的處境與心態。
“那你知道嗎?我從小也是羨慕、嫉妒、恨?”他重復我的話,卻再不解釋。
這一次短暫的相聚一直讓我難以釋懷。腦海中常常閃現他當時的表情。滄桑在他的身上寫下了太多太多,他依然是我的兄長,卻再也不是他所期待的那個男人。他的腰桿越走越低,包袱越背越重,我眼見著他一點一點吞噬自己。
“你知道嗎,做他們的兒女很辛苦?”
我知道,我當然知道。
可是,有誰的人生不辛苦?
還是沒有他的消息。這一次,我沒有主動去尋找。人生的路始終要靠自己去走,被外力干預太多的生活即使光鮮也并不值得保有。困境是生活的一部分,如何面對殘酷的現實,將自己慢慢帶離出絕望,殺死自己體內的負面情緒,擺脫外界的各種障礙與干擾——這個過程就是成長。永遠不要跟自己說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,最糟糕的,是你面對困境時一籌莫展,消極萎靡的心!唯有征服了生命中的種種辛苦,你才能成為真正的人生之王!
到了困境嗎?沒事。想辦法讓一切不再變得更壞,想辦法讓自己的心態扭轉。
不要背人哭泣。不要背人絕望。在無人施以援手的時候,要保持自己的體力努力自救。人生有無數種可能,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。在一條道上走到了黑,也許,換一個方向,就是明媚春天。
“你要繼續往前走,才能發現一條更寬闊的路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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